半個世紀前,他們曾經(jīng)是黃土高坡上一批批生龍活虎的知青;半個世紀后,他們都已兩鬢斑白,卻再次將自己浸淫進這片山溝溝里。
他們開建知青林的初衷,不僅為了能更多地幫扶困難知青,更是為了永久的記憶;他們艱難地堅守在這片熱土上,用汗水滴灌出綠樹成蔭的南泥灣。

立于南泥灣桃寶峪村口的北京知青林紀念碑
“花籃的花兒香,聽我來唱一唱,唱呀一唱,來到了南泥灣,南泥灣好風(fēng)光……”
前往南泥灣采訪的路上,腦海里一直鳴響著半個多世紀前的這首歌曲。
黃土連著天,溝壑草不生。這是曾經(jīng)的南泥灣留給人們最深刻的印象。但是,到了新的世紀,經(jīng)歷了退耕還林的南泥灣已經(jīng)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。其中,位于南泥灣桃寶峪村的北京知青林,在整個南泥灣的萬畝綠海中更為引人注目。
京腔京韻老知青
下了南泥灣高速收費站,繼續(xù)前行五公里,在桃寶峪村的村口,立有一座醒目的“北京知青林”紀念碑,右側(cè)是一塊鐫刻著“中國延安干部學(xué)院南泥灣綜合教學(xué)基地”大字的巨石。沿著村道繼續(xù)前行,在一個僻靜院落的門口,記者看到了一塊“延安風(fēng)華北京知青林”的牌子。
車開進院落,就有兩個滿口京腔京韻的人迎出來。其中一位面色黝黑,頗顯蒼老者,便是著名的北京知青林發(fā)起人周福生。另一位是比周福生大三歲,但從面容和精神狀態(tài)上都與其有著天壤之別的張文川。
周福生1952年生于北京,1968年初,16歲的他響應(yīng)黨和國家的號召上山下鄉(xiāng),來到延安安塞縣肖官驛插隊落戶。
“那會兒延安是多么令人向往的革命圣地啊,有寶塔山、延河水……我們那批來的知青,可以說都是義無反顧的?!弊ê?,周福生打開了話匣子。
在周福生看來,今天還能留在陜北的知青,幾乎完全屬于仍舊義無反顧的一個群體。
“想想那會兒多單純,多好啊。哪像現(xiàn)在的人,干什么都摻合進利益得失中。那會兒我們與貧下中農(nóng)同吃、同住、同勞動,思想意識極其純真,心里根本沒有任何雜念,就是一心想在農(nóng)村改天換地,在這片廣闊的天地里鍛煉自己的意志,磨煉人生的斗志?!?/p>
周福生至今記得,下鄉(xiāng)的幾年里,雖然吃不飽肚子,但每天一大早照樣熱情飽滿地出工下地,開著拖拉機突突突地滿地跑。“那會兒心里存著黨和人民的寄托,再苦再累也是甜的?!?/p>
1971年元月,周福生被招工到延長油礦當工人,之后先后在黃陵煉油廠和延安煉油廠工作。
張文川生得眉清目秀,與他的工程師身份十分搭調(diào)。他生于1949年,19歲插隊落戶來到延安市寶塔區(qū)李家渠公社,后來招工與周福生分配在一個單位。他倆“知根知底”,幾十年來關(guān)系一直很融洽。
“我成婚在陜北,妻子是當時的廠礦子弟,我們育有兩個兒子。1992年我們?nèi)艺{(diào)回北京兵器工業(yè)部工作,我在工程師崗位上一直做到退休。”張文川自我介紹說。
張文川少言寡語,文質(zhì)彬彬,打眼看很難將他與知青掛上鉤。
2009年,張文川退休后,有了很多空閑的時間,加之擁有強烈的知情情結(jié),他便對愛人說想回陜北走走,看望一下留守在陜北的北京知青。
2011年夏,張文川走訪陜北多地,最后來到周福生創(chuàng)辦的北京知青林,一住就是幾個月。
“2013年,我決定留在這里,幫助知青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兒。這個事情帶有半公益性質(zhì),剛好投合我的志趣,我內(nèi)心擁有強烈的知青情結(jié),否則我干嘛來這兒?就因為我和老周一樣,都想幫助更多的陜北知青,為知青林的發(fā)展出點力?!?/p>
張文川自2013年4月來到南泥灣,直到春節(jié)前才返回北京與家人團聚?!斑^了年,3月份我為老母親祝完壽,又起身趕回了南泥灣。說心里話,大城市的喧囂,不及這里的山青氣爽。這些年來的植樹造林,郁郁蔥蔥的山色,和我們半個多世紀前的陜北簡直不可同日而語。”
作為工程師,張文川目前在知青林項目中做著“萬金油”的工作,既是水電工,又兼林場的出納。據(jù)他說,有事干了,整個人又一次精神起來了,每天都過得很充實。
與周福生、張文川交談時,知青林場“五大金剛”中的惟一女性傅和平,拖著行李箱風(fēng)塵仆仆地從北京趕回南泥灣,她向記者打了招呼,言語舉止中透著老年女性少有的干練。“你們先聊,我得洗把臉,收拾收拾儀容,休息一會兒?!?/p>
傅和平急急趕回南泥灣,是為了給兩天后要在知青林舉辦的延安干部學(xué)院新學(xué)員開班儀式做好準備。
1952年出生的傅和平性格外向,說話利落,說出的話沒有商量的余地。之后看她在林場給員工們分配工作,那股子霸氣勁兒與性格柔弱的總經(jīng)理周福生,形成鮮明的反差。周福生辦事活像個和事佬,兩個人一致認為他們之間是一種互補?!捌髽I(yè)領(lǐng)導(dǎo)層必須要有唱紅臉和白臉的,繃得太緊會斷裂,放得太松會疲沓。”傅和平說。
1969年元月,傅和平到延安市延安縣梁村公社插隊,后招工分配到延安卷煙廠,直到2000年退休。
傅和平算是周福生最初創(chuàng)辦北京知青林場的元老級人物。“但當時老周找我老公(也是知青)商議創(chuàng)辦知青林時,聲明不要女的,我是作為家屬,前前后后幫他們的忙。初創(chuàng)時期缺資金,租辦公室,許多日常用品都是我從家里搬去的,我是被老周關(guān)愛知青的行為感動了?!?/p>
原本是傅和平夫婦與周福生一起創(chuàng)辦起了北京知青林場,但不久由于發(fā)生意見相左的尷尬局面,傅和平的丈夫主動離開了林場,而傅和平卻在林場堅持至今,她每年回北京的兒女那里小住一段日子,以享天倫之樂。
植樹造林南泥灣
說起創(chuàng)辦知青林,周福生感慨萬千。
新世紀初,一次工傷事故,致使周福生昏迷了十多天?!拔业拿梢哉f一半是知青們幫著撿回來的?!笨祻?fù)后的周福生萌生了反哺知青的感恩之心,決心后半輩子要為昔日的知青們做點事。他四處奔走,聯(lián)系留延知青籌措了6萬余元,買了米面油等物,挨家挨戶送給那些遭遇困難和家境生活艱難的留延知青。
目前知青林場“五大金剛”之一的劉二順,不僅是2003年林場的創(chuàng)建者之一,也是當初周福生死活要幫襯的對象。
劉二順1952年出生在北京,16歲插隊來到黃陵縣阿黨公社河堤村,招工分配到黃陵縣陶瓷廠,后在建筑公司直至病退。
由于長期哮喘、多次病危住院的二順身體狀況一直欠佳,提前內(nèi)退,加之夫妻離異,對他打擊極大,甚至一度出現(xiàn)過輕生的念頭。
本著能幫一個幫一個的初心,周福生聯(lián)絡(luò)了留延的部分知青,開始籌辦“北京知青林”項目,想以此掙些錢,更好地幫襯困難知青。但由于種種原因,最初參與組建的12個人,最終只留下了他和傅和平兩個人。
說實話,坐在記者面前的周福生如今越看越像當?shù)氐囊粋€普通村民,與其十三年前知青林揭幕時留下的影像判若兩人。短短十三年,他在南泥灣數(shù)千畝坡地上植樹造林,頂風(fēng)冒雨,摸爬滾打,還與當?shù)鼐茝S合作創(chuàng)建了“老知青”酒廠。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周福生眼看著比十年前蒼老了許多,且蒼老得讓人心驚;短短十三年,初創(chuàng)林場時的意氣風(fēng)發(fā),變成了今天的耄耋之相,殘缺的牙齒像極了被亂啃過的玉米棒。
自2002年開始,沒到退休年齡的周福生,就開始謀劃知青林的事情。
“當時我就想著給后人留下點什么,又想到留陜知青境遇差別也大,大家伙就坐在一塊兒商量,跟上退耕還林,咱弄個知青林,弄個經(jīng)濟實體,掙點錢,就可以更多地幫助困難知青,當時的出發(fā)點就是這么單純。”周福生說。
談起眼下的知青林,周福生直言不諱地坦言,就是“困難”兩個字。
“當年插隊到延安的北京知青,留下的有幾百人,延安留下了二百多,西安留下二百多,這五百多人的青春揮灑在了這片土地上,所以我們創(chuàng)辦知青林是個極具意義的事情?!敝芨If,“2003年運作起來后不久,延安干部學(xué)院就來參觀,覺得南泥灣這個地方很好,便達成了共建‘南泥灣綜合教學(xué)基地’的意向。中國有三大干部學(xué)院,上海一個,井岡山一個,延安一個,這個教學(xué)基地,實際上是干部學(xué)院為黨和國家培養(yǎng)領(lǐng)導(dǎo)干部的基地。自2006年開始聯(lián)合辦學(xué),截至今天已近十年了,效果很好,還獲得過中組部精品課程獎,中組部的兩任宣傳部長都到過這兒。”
周福生介紹說,知青林這個地方原來并不是知青插隊的地方,是經(jīng)過政府審批讓他們到這兒來建的?!罢矫鏄O其支持,我們現(xiàn)在光耕地就有上千畝,林場占地就更大了。政府每年給我們撥付30萬元的護林款,我們所有人在這里沒有工資,拿的是各自單位的退休費。但在這兒管吃管住,靠和干部學(xué)院共建,收入一些學(xué)員的住宿費運營著,比較艱難。”
記者了解到,這里早先是西安市委五七干校所在地,干校撤走后,幾排窯洞成了羊圈。2006年,知青林準備與干部學(xué)院共建后,獲得延安市政府60萬元支持,林場又自籌5萬元,將羊圈翻建成了目前這60孔窯的標準間和教室,以此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省部廳局級干部學(xué)員。
關(guān)于資金缺口問題,周福生解釋說:“五七干校距今已經(jīng)半個多世紀了,包括窯洞、電路、上下水均年久失修老化,要想恢復(fù)很不容易,小修小補毛病不斷,想建設(shè)好,讓學(xué)員們住的舒適些,這筆費用顯然不小?!?/p>
采訪中,周福生一再坦誠,苦難出自他的責(zé)任,“缺乏運作能力,宣傳不到位,理解的人和機構(gòu)不多,所以造成眼下的困難局面?!蓖瑫r他也意識到,現(xiàn)有的幾個人思維意識已經(jīng)落伍,林場急需要有聰明才智、懂運營的年輕人來打理。
“實際上我們背靠干部學(xué)院,條件應(yīng)該算很好的?!备岛推教寡裕暗现苋颂珜嵳\。比如說有一次,一名來自某市的書記學(xué)員聽說我們這里的玉米豐收,但賣不出去,就給他們當?shù)氐囊粋€企業(yè)打了電話。第二天老周看到路邊停了很多輛卡車,就上前打問,接洽上后,人家說你們才這么點玉米啊。老周說有,有的是。他忙前忙后到四里八鄉(xiāng)義務(wù)叫來鄉(xiāng)村干部與企業(yè)談收購。你說,如果咱自己去收,一斤就是賺一兩分錢,就是個不得了的數(shù)字?!?/p>
雖說傅和平對周福生缺乏經(jīng)營頭腦頗有微詞,但她骨子里正是看中了他的純真,才一直與他搭班到了今天。

從左至右:林樹彬、劉二順、周福生、傅和平、張文川
一生無悔延安人
如果像個別人所說,能留在陜北或再次返回陜北的知青都是出于無奈之舉,那么知青林場“五大金剛”之一的林樹彬告訴你,完全不是這樣。
“人是有寄托的生靈,需要用心感知生活,而非簡單的物質(zhì)享受?!彼f。
1950年出生的林樹彬至今深刻地記著,1969年1月1日,18歲剛過的他背著行李卷插隊來到延安市延安縣鄭莊公社,那時的延安留給他最深刻的印象是黃土連著天,溝壑草不生?!耙簿徒臧桑S著退耕還林,植樹造林,陜北的溝溝峁峁都綠起來了,雨水也比過去豐沛了許多,這就是生態(tài)變好了,你看現(xiàn)在這藍天白云多美?這些變化只有我們感受得最真切?!绷謽浔颦h(huán)顧林場四周對記者說。
1971年,林樹彬招工進入延安機械廠,一直到2000年從保衛(wèi)科長的職位上退休,根據(jù)當時的知青政策,全家戶口轉(zhuǎn)回了北京。
“退休后在北京沒事干,便找了份小區(qū)物業(yè)隊長的差事干了六年?!绷謽浔蛘f,“2003年我回來參加了知青林場的揭幕式,被老周做的事深深感動,在林場一待就是兩個月。幾十年了,在林場又一次讓我回味了一把知青生活?!?/p>
2007年,周福生給人在北京的林樹彬打電話,邀請他回來一起建設(shè)知青林。具有強烈知青情懷的林樹彬夜不能寐,“接了老周的電話,我屁顛屁顛就回來了,轉(zhuǎn)眼已經(jīng)在這兒待了近十年,老伴有時也會過來住一陣子?,F(xiàn)在我每年農(nóng)閑抽空會回北京一兩次,但每次都住不到個把月,就急著往回跑,好像這里才是能睡得踏實的家?!?/p>
或許是歲月磨礪的緣故,林樹彬說他越來越順命,“我個人覺得當初響應(yīng)號召上山下鄉(xiāng),至今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對的地方,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特殊性,他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(zhuǎn)移的。不說大話,我真覺得此生無怨無悔,這就是命啊。俗話說,該須有的終須有,莫須有的不強求?!?/p>
半個多世紀過去了,與林樹彬一樣,劉二順也以不違天命而自居。從他舉止到言語,渾身仍舊透著一股皇城根的大爺樣兒,雖說說到動情處,他的眼眶里也會有眼淚在打轉(zhuǎn)。劉二順有兩個孩子,兒子落實政策回了北京,女兒在南京工作。
“我每年冬季會回北京住一陣子,因為北京有暖氣,哮喘可以減輕些?!倍蠖鄶?shù)時間,劉二順都在知青林隨叫隨到,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。“頭些年事還比較多,放牛種地收莊稼,現(xiàn)在我們都上歲數(shù)了,事兒不多,有些活也不讓我們干?!?/p>
正如張文川所說:“北京的確比南泥灣繁華熱鬧,物質(zhì)條件豐富。雖說我們完全可以和北京老人那樣背著手信步在胡同里遛彎、遛鳥、遛狗,但誰能知道我們內(nèi)心的眷戀呢?為了讓人聽得懂,我們才說北京空氣不好啦,人多車多啦,實際上或許這些都不是主因,而是我們心里始終有著一種牽掛,一份難以明說,說了也沒多少人能夠理解的牽掛。就像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那樣,我們的崢嶸歲月在這里度過,這里便成了我們的窩,只有在這里,我們才感覺到心有所系,心有所依?!?/p>
用周福生的話說,他們這些北京知青已經(jīng)是“四不像”,在陜北被看成是外鄉(xiāng)人,在北京也被看成是外地人。
“我父母去世后,北京只剩下姐姐和妹妹。落實政策時,我兒子回了北京,但我已經(jīng)有好些年沒回去了,回去也不適應(yīng)了?!敝芨I挠牡卣f,“原先返城的時候,我們家也給我聯(lián)系好了北京的單位,但是我考慮在這兒比回北京強。那會兒我工作上還是比較順利的,加上已經(jīng)出來這么多年了,也習(xí)慣了在陜北。后來回北京住了一陣子,覺得壓抑感特別強,北京人多,樓多,車多,整天心里空落落的。這么說吧,在心里總覺著不痛快,南泥灣這兒多好,空氣好,四下里望去都是綠色,民風(fēng)也淳樸。”
周福生膝下三個孩子,兒子在北京,兩個女兒一個在西安上學(xué),一個在延安煉油廠工作。他認為,他們那批北京知青都已經(jīng)是60多歲的人了,再不及時發(fā)揮余熱,恐怕時日就不多了。他深感目前能配合延安干部學(xué)院為黨和國家培養(yǎng)高級領(lǐng)導(dǎo)干部而自豪。
時光荏苒,轉(zhuǎn)眼周福生在南泥灣已堅守了十幾年,一身潦倒模樣的他還操著黨建大心。“延安不僅是中國革命的圣地,也是我們北京知青的圣地,把這里建設(shè)好,美化好,發(fā)展好,我認為這是我們這代北京知青責(zé)無旁貸的責(zé)任。”
此次采訪留給記者最深刻的印象是,在知青林的小飯廳墻上,貼著大幅醒目的毛主席畫像。這些當年生龍活虎的知青,轉(zhuǎn)瞬都已垂垂老矣。他們再次將自己浸淫進黃土高原這片山溝溝里,用汗水將南泥灣的溝溝峁峁滴灌得綠樹成蔭。人變了,環(huán)境變了,但不變的是他們?nèi)耘f懷揣著當年那種戰(zhàn)天斗地的情懷,矢志不渝地守護著心中那曾經(jīng)火熱的理想……
(責(zé)任編輯 馬穎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