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在街巷里走來走去,街邊發(fā)生了什么事情,都會停下來看一看。賣干果的小店增加了新品;便捷酒店走出來一對疑似情侶的男女;十字口多了個賣包地攤,小喇叭來回播放,廠長拐帶著小姨子跑了,工人打開倉庫,分了皮包頂替工資……太陽下人來人往,感受到生活如常,就尋思擦肩而過的男人或女人的心思為樂。其實我并不喜歡熱鬧,聽一聽看一看想一想,與生活就能拉近距離,心里也就踏實了許多。
去年有段時間,霧霾攪擾了心情吧,沒有不愉快也沒有真愉快,在基本固定的線路上,每天走動一個來回。沒有多少心思,只是發(fā)覺自己總在回憶,并非回憶自己在曾經(jīng)日子中投下的影子,而是腦子里偶然會閃過某個熟人的笑臉,或是想起某友的孩子該長大成人了吧,或是當年那個掃街的老頭,他老伴的高血壓怎么樣了……都是些支離的記憶碎片,控制不住思維,總是在想,搞得我心煩意亂。
禮拜六的中午,看見明晃晃的太陽后,我一般都會驅車去秦嶺腳下轉轉,隨便哪個地方都行,賞賞花、看看草、望望山、戲戲水,去人多處擠一擠,去沒人去探一探,百無聊賴中,猛然就想起了一個女人的微笑。
她,早已安息。
草綠山青,溪水汩汩,陽光被山坡上的針葉林過濾成淡淡的光點投在身上,我猛然醒悟,似乎找到了不愉快的原因,原來在我的心里,一直留有一個時代投下的濃重痕跡,雖然像胳膊上的光斑一樣不是很清晰,雖然時過境遷,物是人非,可那張早應消失在記憶深處的笑臉,仍然有著近乎逼真的純真。
我多次見過這個女人,她有時在黎明的晨霧中瑟瑟地買菜,有時從中午的鄉(xiāng)街上匆匆走過,也哭也笑,也和街道上的女人們閑聊,也會大聲稱贊自己的孩子……這都是九十年代末期的記憶,時日已遠,老電影一樣模糊,當聚焦到一個微笑時,不但這個女人逐漸清晰了起來,而且那個年代也在瞬間復活。曾經(jīng)的日子,原來一直隱藏在記憶的某處,須臾不曾離開,只為等待我來想起。
2018年冬季,至少有三個月時間,我一直在富平縣公干,少不了和幾個談得來的朋友說說老話,舊友都有鏈接記憶的功能。那天,朋友來時,我正在抽煙。三兩句話說過,他就問我還記得榆木鎮(zhèn)的大排檔餐館么?在我肯定的答復中,他說起了大排檔老板的故事。并肯定說,我想起的面帶微笑的女人就是老板的女人,又一次重復說,這個女人喝藥后,是他開車送去的醫(yī)院,是他找熟人安排給女人洗胃灌腸,是他看見了這個可憐女人留在人世間的最后那抹笑意。他很動情,眼角甚至有濕潤跡象。我默然無語,卻為一個女人的笑臉能長久留在別人的記憶里略覺欣慰,也為她生命最后綻放的笑靨讓這個朋友懷念感到心酸。命運錯位,邂逅的不是愛人,痛苦的定是伴隨生命存在的精神折磨。
時有時無的1998年,零零碎碎的1999年,在朋友的講述中,就像被誤刪的文件一樣,在記憶的芯片上部分得到了恢復。我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。
酒店里沒有南向窗戶,三個月來一直住在只有北窗的房子里,可以看見對面樓房上的太陽光,病懨懨地癱軟在樓面上,整棟樓房都被拖累的有氣無力了。我只有拉上布簾,坐在窄小的靠墻立的條桌邊,打開光線微弱的臺燈,握著慣用的水筆,把一下子跳出來的男男女女,盡量有秩序地安排進1999年榆木鎮(zhèn)的現(xiàn)實中去。
我不出房間也不會有人來打攪我,這正是我喜歡的狀態(tài),就是在模糊了時間的3015房間里,我逐漸濾清了跳出來的這些人。那些年里,他們都在干什么?可以想知的是,為了生存,他們在一幕接一幕地演繹悲喜交加的人生舞臺劇。為了生活,他們無事不做,包括擯棄愛情。在榆木鎮(zhèn)我沒有發(fā)現(xiàn)愛情,或許生活替他們掩藏了許多不為我知的東西,畢竟對他們來說,我是外人。
長久住酒店就會無聊,無聊了就笑話自己的所為,街上的行人肯定沒有我的困惑和憂思,不斷說話的服務員哪里知道我在替20年前的人物糾結。透過時空給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定位,是一件依靠生活經(jīng)驗來完成的帶有揣摩性質的工作。我還是感覺人物定位不夠準確,曾一度有放棄的念頭,過于碎片化的信息很難復原一個時代的性格,也承載不了曾經(jīng)的現(xiàn)實。我只剩下在無聊中徘徊了。
冬天的早晨沒有風景,因此慵懶,有一天,當我被一對在窗外跳叫的胖鳥叫醒的時候,我頓悟了構思中所犯的錯誤:思路太窄,視野不寬,選定的人物過于現(xiàn)實,擬寫的大排檔孤立于家庭生活之外,這都是主觀所犯的錯誤。文學概括需要廣度,需要對一般性的普遍現(xiàn)象進行提純,然后通過塑造人物實現(xiàn)對一個時代的表達和刻畫。我重新攤開稿紙,榆木鎮(zhèn)上的各色人等再次被我喚醒,連鎮(zhèn)上的老牌羊肉館也進入了視線。我知道這一次找對了小說場景。因為,羊肉館是地方口味的代表飲食,是榆木鎮(zhèn)人出入最為頻繁的場所。會做羊肉泡饃的手藝人,也當受到當?shù)厝说年P注。
泡饃館的主人,是供銷社時期留下來的老人手,和大排檔的廚師有截然不同的廚藝風格,加上兩個廚師生活現(xiàn)狀不同、家庭組合不同、待人接物不同、成長環(huán)境更有差異,方方面面都需要糅合。不過,把宰羊手藝嫁接給大排檔老板,應該沒有性格矛盾,于是韓大寶不僅成了羊肉館的老板,而且有了宰羊手段,這就是韓大寶的雛形。
董苓始終是個糾結,年齡不大,思想倒傳統(tǒng),有反叛意識,卻缺乏具體行動,屬于精神反抗者。軟弱是她的主要性格特征,反叛是她意識里時時跳躍的火花,瞬間明亮瞬間黯淡甚至瞬間熄滅。她容易滿足,總想擁有一個愛她的丈夫,擁有一個讓她撒嬌的懷抱,可現(xiàn)實與她的愿望頻繁相違,令她的情感像我住的北面房間一樣,陰晦灰暗。失去了希望的感情,像潮濕的角落一樣,久之也會發(fā)霉的。董苓有要求美好的愿望,卻始終掙脫不了美好到來的羈絆。
她強烈厭惡韓大寶的所作所為,卻處處忍讓,或者是為了孩子或者是維持現(xiàn)狀,或者是性格使然。她具備了渭北高原上一般女性吃苦耐勞、勤懇勞作的性格優(yōu)點,同時也具備了多數(shù)女性愛好面子、性軟可欺、思想狹隘的性格缺點。她既有傳統(tǒng)的一面,又有現(xiàn)代的一面。傳統(tǒng)的一面害得她最終丟了性命,深挖其源,是女性的“貞操觀”驅使她走上了絕境。因此,小說中安排了她看見韓大寶游行用過的牌子后,依然決絕地走向死亡,其原因就是韓大寶的行為,客觀上坐實了鬼三對她的性侵行為,她擔心的偏偏就是眾人不相信鬼三沒有得手的事實,韓大寶的愚蠢行為正巧幫助眾人由猜測轉成了肯定。這個想法正巧觸犯了董苓骨子里的“貞操觀”,因此她說,“這不是讓我死嗎?”就是在小說營造的這種氛圍中,在傳統(tǒng)觀念驅使下,死亡成了必然的唯一選擇。需要區(qū)別一個概念,董苓的“貞操觀”并不是為韓大寶“守貞操”,而是受不了別人用子虛烏有的“性侵事件”賤看自己甚至侮辱自己,失去貞操就失去了一個女人的全部尊嚴,這就是董苓的傳統(tǒng)意識。因此,董苓的瞬間行為,不是選擇也不是決定,是潛意識里的自然而為,這就是傳統(tǒng)思想的慣性力量。
榆木鎮(zhèn)上的女人們各有各的生活現(xiàn)狀,那個理發(fā)女人,賣服裝的中年男人的大女兒,因老公死亡而自殺的女人,還有寧愿和老公天天打架,也要打麻將的信用社的那個胖墩墩的會計……那些天里,我想起了眾多女性,把她們身上類似于董苓性格的因素,都選擇性地移植到了董苓身上,最終成就了董苓這個讓人扼腕嘆息的女性人物形象。在我層層遞進的描寫中,董苓緩慢地蘇醒了過來。當她一次次在小說里出現(xiàn)時,我和她熟悉了起來。我知道,她就是她,一旦在小說中復活,就沒法改變她的命運軌跡。
還想起來,當年工作的地方有個臨街的院子,有幾間門店房。租房的生意人就住在店里,其中有一個賣毛線的女人,總是孤身只影,長期給人可憐無助的印象。構思這篇小說時,我多次在記憶里搜索當時稍有印象的女人,這個女人就進入了視野,她就成了褲子婆娘的替身。
漫長的冬天并不寒冷,霧霾時濃時淡,我的心情時好時壞。在無聊和糾結中,每個人物都有了定位,都有了各自該干的事情。我并沒有急于動筆,我在靜靜等待,等待一個機緣,或是一種心情。
透過霧霾的陽光像紗簾后豆燈的弱光,還有點未睡醒的惺忪感。中午時分,我突然有了動筆的沖動,在回賓館的路上,瞭見退了色的太陽仍然掛在天上,像極了我印象中的1999年榆木鎮(zhèn)上空的那輪太陽。
我知道該變的都在變,包括太陽。我的創(chuàng)作,卻改變不了什么,只是對匆忙過去的歲月,畫上一個句號罷了。
(本文是短篇小說《羊肉泡饃》的作者林喜樂,2019年3月20晚在渭南小說界《羊肉泡饃》研討會上的發(fā)言)
(責任編輯 石逸龍)